从我懂事起,便知道我有个“疯子”爷爷。但村里的家家户户小孩,都受到大人的教育:“疯”爷爷是个好人。他是因为年轻时,一次出海回来,在沙滩见到一具死尸把他包起埋了,回来才变疯的。印象中奶奶好象从没为此以及生活的苦哭过。直到爷爷过世不久的一天,爸爸妈妈吵架吵翻了,奶奶跪在爷爷的灵位前,整整哭了一天。我怎么拉都拉不动,只好陪着奶奶哭。那时根本无法理解感受奶奶积压了半辈子的苦。那一年奶奶刚好60岁,我14岁。 我家三兄弟,我排行老大。小时候,爸爸在粮食局工作,妈妈务农。三兄弟基本上都是奶奶带大的。我自小老实听话又喜爱读书,奶奶疼爱有加。那时候家里穷。吃饭时,奶奶都会把用来送稀饭的花生米或小鱼干分成三份,我每次都分最多。按常理,应倒过来,但在我家,奶奶从来如此操作,不管分什么东西。在奶奶的呵护下,我度过了虽然苦但很幸福的整个学生时代。 85年我高中毕业。高考前一周,大家都在家复习而不用回学校。我每天都呆与家里相隔几公里的爸爸单位宿舍复习。奶奶怕我中暑,让我中午不回家,而由她给我送饭。看到村里那些老人的孙子已有考上大学,人缘很好的奶奶也对我寄予了很大期望。老人家一直以大孙子英语和语文读得好而自豪,在老人堆里颇有声望。那天,我吃完奶奶送来的饭,想送她出门口,她说外面太晒坚持不让,我却不听。站在路口望着戴着一顶破草帽、瘦小的奶奶背影,我眼睛湿了。 高考放榜,平时成绩优秀的我居然落榜了。奶奶吩咐爸爸不能骂我一句否则跟他没完,刚好被我无意听到。所以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责备我。父母小心翼翼地对我,怕我伤心,奶奶更是如此。在他们面前,我也没掉一滴泪,但我的心在流血。也就是从这一刻起,命运开始跟我开起了玩笑——拿我的前途不算,还拿我的生命。 当年的8月5日——放榜一周后,7位要好的同学为了安慰我,相约一同乘车到县里一个海滨城镇玩。该镇离我家约有半个钟头的车程,一条时平时陡的海滨公路是必经之路。已经有点平静的我与大家乘坐一部旧东风客车出发了。那天只感觉人很多、车里挺挤的,丝毫没预感到这是一次差点去见海龙王之旅。车走了一半路来到这条路中最陡(斜度约45度,长约60米)叫“牛母云头”的地方,路一边是山,一边是离地面垂直距离有两三米的岩石堆,岩石堆外便是波涛拍岸的大海。当我们象平时那样正体验车下陡坡时那种突然失重的奇特感觉时,发现车并没有接着往前走,而是左右摇晃了起来。我往前方一看,刚好看到车头正斜插下右边的岩石堆。我心里一惊:完了,翻车了。接着就是整个人和车翻起了筋斗。发出的撞击声,我至今还记忆犹新。车在翻转,我的心里头有个声音在呼唤着:“奶奶,我翻车了,奶奶……”在那一瞬间,唯一想起来的不是父母而是奶奶(后来读到一本书说人之将死时那一刻,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最有感情的人)。也许是老天听到我正在呼唤奶奶的声音,想到我那为埋葬一个死人而疯掉的爷爷所积下的阴德,已翻了几番的车突然“砰”一声巨响后停了下来,而且是摆得象准备出发时的样子。爬出来,才发现车恰好给一块很大的岩石顶住了,这块岩石的另一边正在与大海亲吻着,车再翻半番,我们全车人就得到龙宫里亲吻龙女了。南澳岛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车祸,给我赶上了——在刚遭遇落榜的时候。 在我们被送回县城医院的路上,刚刚逃过一劫的我,在车上一路从路两边人山人海里寻找我的亲人、我的奶奶。将到医院门口时,我终于见到了奶奶。老人家早已老泪纵横与爸爸妈妈等在人群里。奶奶使劲推开身边的人,很快跟在车尾,挤冲进了医院里面,朝我身上左看看右瞧瞧,为我擦去头上汗水,用那顶破草帽为我拍去身上的尘土。妈妈则抱着我的头痛哭。爸爸很冷静,他已听说我没事、当时还在现场救人的事。后来由于疲劳过度,我在医院晕倒了。在那一躺就是两个月。老奶奶天天准时给我送饭。那天,头没那么晕时,我对奶奶说:“奶奶,差点见不到您了。当车在翻,我一想到您时,车就停下来……”奶奶不等我说完,已捂住我的嘴,“别瞎说。奶奶还等着你考大学呢。”我哽咽起来,奶奶静静地摸着我的头发,却没哭。 寒假到了。我们村几个当年考上大学的同学也正陆续回家。几个老人围在一起,正东家长西家短地神聊,这个说我孙子今天回来,那位说我孙子明天回来。我刚好经过,只见刚刚还好好的奶奶顿时把头转了过来,准备离开,那失落的眼神恰好与我的目光相遇。奶奶苦笑着说:“走,咱们回家去。”奶奶的这一个眼神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我心如刀割。自己不但没考上大学,还连累奶奶担惊受怕、精神接连受到那么大的打击,就连跟老人们谈话的本钱也没了……我于心何忍?我这不孝的孙子是何等的残忍!眼看奶奶一年年的老去,我欲哭无泪。 86年又精心准备了一年。高考前一周一天下午,想劳逸结合一下,我跑去打篮球。却偏偏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再次发生了意外:摔了一跤,嘴巴肿得几天都无法吃饭。此时内心的刺痛更甚于嘴。一口口地吞下戴着那顶破草帽的奶奶送来的稀饭水,我的心快要碎了。奶奶的那个失落的眼神时时在我脑海出现。我不能倒下!当面对着一次又一次为我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孙子送饭的老人时,那种愧疚,那种……我真的快崩溃了。 可悲的是,这一年我又落榜了。从此,奶奶很少与那帮老人在一起神聊。 8月份,我被招进了粮食局。我挑了一个远离家门的粮食仓库,带着一大堆小说和《新概念英语》等英文书,当起了保管员。有时一个月才回一次家。每次回家,奶奶都劝我不要看那么多书,别累着。上不上大学无所谓。你开心,奶奶就开心。一辈子坚强的奶奶教会了我面对一切挫折。奶奶的话更坚定了我圆大学梦的信心。87年5月,我按单位要求考上了带薪进修的韶关粮食学校。这多多少少给家人、给奶奶挽会了一点面子,抚平了一点亲人们的那受伤的伤口。但这绝不是我情愿的,我的理想并不在此。 老天是公平的,她终于被我感动,我的人生终于出现了转机。在老师的鼓励下,我出人意料地又参加了当年的高考,却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广州对外贸易学院,成为南澳岛就读这所热门学校的第一人。面对着两份录取通知书,奶奶、妈妈和我哭成一堆。还是奶奶首先擦干眼泪,“我就知道我乖孙会有出息的。”我哭得更加厉害——老人家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还那样的伤心。 这时候我又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:带薪读粮食学校,爸妈的负担就轻。读大学,则家里一下又只剩爸爸的一份工资,而两个弟弟都还在读书。爸爸让我自己定。选择大学,他勒紧腰带全力支持。我说:“爸爸,为了奶奶,也为你们,我当然选择你来勒腰带,只是苦了你们。”带着家人以及老师乡亲们的祝福、嘱托,我第一次离开了我生我养我的故乡 第一个学期寒假回家,远远就看到老奶奶站在村口等我。见到我,还一路小跑过来,一定要帮我拿行李,我的心里热乎乎的。回到家才知道,奶奶在我上学以后的一段时间,总是失眠。奶奶把我从0岁带到20岁,我还从没跟她分开过这么久。所以,她天天盼着我回家,就象小时候我上山砍柴一样。 从此,我每个寒暑假都准时回家。工作后直到今天,我还是每年起码回去一次。 写到这,我仿佛又看到84岁依然康健的奶奶,戴着我儿子送的那顶时髦帽子,在村口边翘首盼望着她的乖孙和曾孙的归来… (2003年母亲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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